第四章 相依相偎
那金光一闪而逝,我胸口却像是开了一个洞,火热的岩浆汹涌地喷薄出来,整个人红得就像被煮熟了,晕晕乎乎的,脑子里像是突然蒸满了万千种热烈的思绪,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人也仿佛随着热气轻飘飘了起来,脚走在地衣上都是软绵绵的。耳朵眼睛鼻子都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是滚烫通红的,而他还握得那样紧,那白玉一样漂亮的手也染上了一层薄红,掌心的温度竟比我还要烫。
他和我是一样的心情呢。这个认知让我慢慢定下了神,满心的岩浆都变成了热烫烫的粘稠蜂蜜,甜意随着热浪慢慢沁入四肢百骸,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我紧紧回握住他,紧走几步赶上他的步伐。
我只是稍稍落后他半步,离他其实并不遥远,甚至是触手可及,但我心里却并不满足,我只想离他近些,更近一些,近到他手臂摆动间就会碰触到我,近到我微微抬头,就能将他的容颜全都看在眼中,也不会错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神情。
他的容貌,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但不知怎的,却一见如故,并无一丝生疏之感,就像是曾经仰望描摹过无数次,每一个表情已经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如今再见,便如一滴水滴入滚烫油内,满心满腔的欢喜柔情瞬间都重新沸腾起来,怎么都忍不住想要亲近。
族长曾经说过,凤王是飞禽一族的王,是位于最顶层的人物,除了其他三族的王,再没有谁有资格和他并肩。没有人教过我凤后的礼仪,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做出这样的事,但不管如何,这个时刻,我只想这样做,什么礼仪规矩也拦我不住。
他立刻察觉到了,放慢了脚步,侧过头来看着我微笑,我们离得这么近,我能看见他琥珀色瞳仁里我傻乎乎咧嘴笑的影子。他轻声问我:“累了?”
我摇了摇头,红着脸伸过另一只手抱住他的手臂,我心跳得厉害,整个人微微颤抖着,像粒松子糖一样紧紧黏在他身上。身后的少女发出轻轻的吸气声。
他也怔了一下,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停下脚步,低头在我额角留下一个轻轻的触碰,唇如蝴蝶掠过,轻柔却甜蜜,他紧了紧握住我的手,好像在确认我是好好的在他掌心,并不能立刻变出翅膀来飞走。我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两个便靠在一处,用一样的步伐并肩往前走去。
凤王大婚,整个梧桐城的王公贵戚倾巢而出前来祝贺。宽阔的大殿里坐满了宾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殿内装饰得金碧辉煌,梁上垂下丝丝缕缕的金玉细藤,散下星星点点的金玉萤光,缓缓飘荡开来,纤腰的舞姬们五色霓裳轻挥,斑斓羽衣翩然,长长的水袖一齐挥动,便如荡开一阵阵霞影清波,萤光沉入波中,终于消失了踪迹,只有浓浓暗香随之漾开,弥散了整个大殿。
我是只标标准准的乡下鸟,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神奇的场景,一时看呆了去。王上见我这模样,便在旁边给我细说这些装饰和舞蹈的精妙之处,叫我大开眼界。
可是等热闹看腻了,就有更深的疲倦感袭来,我从小就不是只壮实的鸟,虽然顽皮好动,却也容易疲累,此刻若不是坐在高台下,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只怕我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好几个懒腰了。
“是不是困了?”旁边的王上放下杯盏,侧过头来低声问我。
我老老实实点头。
他很自然地将我轻轻揽靠在肩头:“再坐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我实在忍不住了,将脸埋在王上肩膀上,掩耳盗铃地打了个假装别人都看不见的哈欠。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的回音震在耳边,我一时羞恼,便将眼角沁出的泪花都蹭在他衣服上。
一时昏昏欲睡,到底迷糊了过去。等到清醒过来,自己已是躺在一张宽大绵软的床上,王上坐在床边,正用一块温热的手巾给我擦手。我一个机灵,立刻缩回手坐了起来:“王王上”眼角瞥到床上大红的凤紋锦被,我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怎么办呢?他是凤王,我是他的王后,我一点也不讨厌他,甚至很喜欢很喜欢和他亲近,但是我才刚刚一百岁,是个才成年的小雉,还没准备好要像族长娶那些姐姐那样,和他住在一个窝里
我忐忐忑忑地垂下了头,咬着下唇,正打算歪歪头从眼角偷偷瞅他,眼前却落下一个阴影,接着鼻子就是一暖,原来是他的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傻丫头。”他低声笑我,接着,屋里闪过一道华光,那只流光溢彩的修长金红凤凰立在王上原本站的地方,他轻鸣了一声,轻轻振翅飞上床榻来,趴在我腿边,长长的华丽尾羽有如金红的水银流泻至地,我看得眼热,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感受一下那流水般凉滑的手感,金凤低了头,细长的冠羽蹭了蹭我的脸颊,痒痒的。
我眨眨眼,一瞬后,也变回了朱雉的原身。
我出身山雉一族,本就不是特别漂亮的族类,若是族长那般的雄雉还好些,羽毛还算是五彩绚丽,长长的横纹尾羽缀在身后,身形匀称,招人喜欢。偏我是个雌的,尾羽短短秃秃,肚子上一圈厚重的翎羽,又是个刚成年,还没完全脱去幼鸟的稚气,整个儿胖胖乎乎,越发显得笨重呆蠢,不幸中的万幸,我全身的羽毛都是纯粹的朱红色,和那麻灰的寻常雌雉不同,咳咳,就算是个蠢笨的雌山鸡,好歹红彤彤的也更喜庆些不是。
于是,喜庆的我就这么站在金凤凰面前了,我原身只有凤凰的半只翅膀大,纵然他是趴在床上,我也得有些费力地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金红的凤凰低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他脸上都是羽毛,我看不出它的表情,只看见那一双琥珀色的眼一瞬不离地盯在我身上。
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我从那眼中看出了无尽的悲伤,那双细长的琉璃色凤眼盈满了晶莹的泪,仿佛下一刻就会流淌下来,挟裹着铺天盖地的伤心,将人彻底埋没。
我心头一紧,愣住了,这一百年来,我料想过无数次和他相处的情境,却从没料想到会有眼前这景象,一时心头慌乱,不知所措,只想往后退,逃离这叫我窒息难受的威压。
这一日里,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只是个一辈子没出过灵谷的乡下鸟,没有权势,没有背景,既不聪明,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鸟,即便我知道凤王早就昭告天下会娶我,心里也还是会担心会烦恼,该用什么样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我想了很久很久,在十年前那场大病之后,才做下决定,我本就一无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给予,我唯一能回馈给他的,只有一片纯澈的心,在见面之后便用我原本的面目来面对他,将所有的情感真实地展现出来,不做一点伪饰。
所以今天里,哪怕羞窘得满面通红,紧张得浑身发抖,我也鼓起勇气去靠近他,忠实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我对他一见钟情了,热切地盼着他也喜欢我。幸运的,我也感受到了他温柔的回应,就像大病那日那绵绵不绝的清鸣,缓缓抚去我心中的怯意,只余甜甜的欢喜。
可是现在,这样一个眼神,轻而易举便将我一日的努力和收获都变成了废墟,功亏一篑。
果然还是不行吗,我心灰意冷地想,他这样美这样好的天之骄子,哪怕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到底还是看不上一只红山鸡。之前那样亲昵甜蜜,可一见到我的原型,他就伤心后悔成这样。早知如此,我一早就该变回雉鸡,他早早见到,就不会带我来梧桐城了,也就不会成婚,更没有什么劳什子的二人同命的誓言了。
我的爪子紧紧抠住了锦被,努力维持着一只山鸡最后的一点尊严,不往后退半步,但满心都是委屈酸楚,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哽咽了一声。
下一瞬,一片大大的黑影罩过来,一只宽大的翅膀将我拨了一下,我一时不妨,圆滚滚的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晕头转向滚进一片温暖的羽毛里,抬起头一看,原来我被王上拨到了翅膀下面揽住了,凤凰的脸正在我头上,琉璃眼含着笑看着我,我定睛一看,那双眼中干干净净,并没有一点水迹,仿佛我刚才看到的泪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低下头,蹭了蹭我的脖子,那动作分明带着讨好之意,又带着浓浓的珍视之感,就好像我是什么稀世珍宝,他要牢牢圈在怀里才能安心一样。
我的伤心委屈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还多了足足的底气,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羽毛上,傲然地扭开头,赌气道:“你看不上我,我不理你了。”
“怎么会呢?我的阿缘这么可爱。”他好言好语地哄我,那语气和云婆婆简直如出一辙。
我是你老婆,不是你闺女,不要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很想这样吼出来,可是低头看了看被他紧紧揽在翅膀底下的圆胖身子,再看看旁边这只秀美灿烂的大凤凰。这种先天的体型差距,别说刚一百岁的我,即便几百几千年后也改变不了,活脱脱两代鸟。谁叫我是个山鸡呢。我顿时泄气,肩膀一塌,低着头把他的肚皮当成墙,自暴自弃地撞了几下。王上毫不介意,轻声笑着又用脖颈来蹭我,再用尖尖的喙替我整理被蹭乱的羽毛。
就这样交颈亲昵,不知不觉,我的新婚之夜就这么睡了过去,倒是一夜好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