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鸟朝凤
云婆婆见我脸色瞬间红润如初,这才放下心来,连声感谢那老人,只是那老人并不领情,严厉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看得我背心发寒,我分明看出了其中满满的责备和愠怒,心中不免大为惶恐,颤抖着攥紧云婆婆的衣摆,小声问这个人是谁,云婆婆叹了口气,告诉我这是雉族地位最高的长者,杨重,如今在梧桐城中担任飞禽一族的宰相,辅佐凤王。
梧桐城?宰相?凤王?难道我这场病,竟然惊动了凤王?我不免更加害怕和惊惶,宰相他临走时的那一眼,就是凤王的态度吗?觉得我多事给他添麻烦,所以开始不耐烦了吗?
我茫然了。
从我出生起,就知道凤王选中了我做他将来的妻子,云婆婆更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凤王是爱我的,他是飞禽一族的王者,有着最高贵的容颜,最尊贵的出身和最强大的法力。
他曾经披上战甲,率百万禽兵迎击过龙族,也曾在梧桐树下莞尔一笑,看醉满城女儿芳心,在族长们口中,他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和优雅。
这样一个男子喜爱着我,等着我长大做他的妻子,怎能不让我怦然心动。
前些日子,我满心矛盾,烦闷困扰,但在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如果他不要我了,我又该怎么办?
想到他也许会嫌弃厌烦,我不由得心神大乱,将以前的纠结烦恼全抛到九霄云外,心中只剩惊乱。
这九十年来,尽管我们没有见过面,可在这世间与我有着最紧密纽带的人,只有他一个,我在这世间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因为他。
若是突然要把纽带切断,这茫茫尘世,渺小如我,又能何去何从?我还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小雉鸟,这样冰冷的念头把我吓到了,越想越是无措,我怕得不轻,扑在云婆婆怀里嚎啕大哭。
云婆婆不知我的心思,如常般温柔抚着我的背,小声安抚着我,她的抚慰似乎带着宁神的功效,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可睡梦中仍是不安稳,辗转翻覆,身体里一阵冷一阵热,渐渐地,热度高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在熊熊燃烧,全身像在焚天灭地的烈火中煎熬,魂魄被炙烤,叫嚣着要逃脱,可是被这小小的身体紧紧锁住,挣扎不出逃离不了,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灵魂已经承载不下如此汹涌沸腾的热度,痛苦至极,恨不得立刻抛弃这身体的桎梏折磨,逃到天地浩渺间,就此散化为沧海桑田、冷冷星芒。
再也忍受不住,我昏沉的神智已经全线退败,就要向焚身般的烈火认输。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鸣,有如笙箫,清越绵长,缕缕不绝,竟似一流清泉,唤醒了胸腹处蛰伏的浅浅凉意,汩汩流动,由五脏及四肢及百骸,微微荡漾在经脉间,鸣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知疲倦,永无止息,许多道清泉汇聚成江河湖海,水面波澜静静起伏,有如透明轻柔的巨毯,在心中缓缓展开,沁润了万物,彻底熄灭了火焰,几近分崩离析的魂魄慢慢沉静冷却下来。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把梦境忘得一干二净,心中只残余些许悠长温厚的感觉,身上凉凉的很是舒服。已经是日上三竿,太阳直直从窗子里照到床头,房里没有人,枕边却有一个小小的木匣子,精巧雕花,是丹凤朝阳的图案,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好奇地把盒子打开。
几乎是立刻,金色柔光耀满眼帘,整个屋子仿佛都被照得更加明亮,满室阳光黯然失色。
匣子里面是一支流光溢彩的华丽金色羽毛,细长的羽杆坚硬莹润,有如金粉色美玉精细雕琢而成,羽枝细密绵滑,从羽杆处越往外金色越浓,灿如金霞,光彩夺目,华美不可方物。
我窒住了呼吸,一眨不眨看着,半晌,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摸了摸,比最美的丝绸还要光滑,捧在手心,那一小片金色竟似流动的光。
“这是”
“这是凤王的心羽。”云婆婆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看着我,笑吟吟道。
心羽,胸口处最靠近心脏的一根羽毛,飞禽一族的定情信物。
我心中顿时满是震惊和欢喜,却又有些不知所措,而内心深处某个角落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他心里还记着我,他果然是喜欢我的。
我快乐地把青玉瓶和木匣子用布包好,藏在床头,而那根心羽,羽根处有个针尖大的小洞,被我用细细的银链子穿了挂在颈上。
之后的十年,我虽然再没有胡思乱想到生病,但也不是没有想过未来的情形,云婆婆说,等到我成年,就可以离开灵谷。
那时候,如果凤王改了主意看不上我,或者我看不上他,我大可一走了之,横竖以前听云婆婆和族长说过,四象界宽广博大,除了飞禽族定居之南方,尚有西方兽族、北方玄武以及东方龙族之地。我只是一只小小雉鸟,天下之大,何愁无处安身。
更何况——我轻抚颈上的凤王心羽,浅浅漾出一个笑,如果他看上了我,我也看上他了呢?
在我的忐忑和希冀中,百岁生日终于来临。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情景。
前一日族长曾说过,凤王第二天会亲自来迎我,但除此之外,他再无多说半字,而且说完便走了,谷中如往常只留下我和云婆婆两人。
我连雉族的迎亲礼都不懂,更不要说凤族了,而云婆婆和族长似乎觉得我没有学习的必要,更是一个字没有提过,而且他们一个个安定悠闲,倒显得我这个准新娘的焦灼不安有些可笑了。
生日当天,除了换上一身喜庆的红衣,一切如常,午饭时云婆婆给我做了长寿面后便照旧去她的洞府午睡,我瞪着她走远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望望外面天色,亮亮的,被灵云霞光遮住大半,天空看不真切,这情形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我无力地趴在桌上,手指抠着桌面的小木疙瘩。
到底是他们弄错了还是我弄错了?
今天真的是凤王要娶我吗?这哪里有一点点成亲的喜气和欢快?大红绸布结成的花球呢?到处贴满的大红喜字呢?喧闹地说着恭喜的宾客呢?撒得满地都是的喜糖呢?喧天的锣鼓呢?他呢?
什么都没有。难道只是个玩笑?
谷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我只好叹了口气,一脸郁卒地收拾了碗筷,去溪边洗净手脸,背着手在谷里慢悠悠溜达,顺着熟悉的道路,没多久便到了梧桐树,只是今天实在没有心情飞去树上,我索性躺在树根旁边,也不怕弄脏身上的喜服,双手枕着头看云雾缭绕,碧蓝天空在五色灵气蒸腾凝结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这样看着云卷云舒,听着不远处溪流声音,很容易就昏昏欲睡了。
我耷拉着眼皮,就要沉入梦乡,忽然一声熟悉的悦耳清鸣,生生把我从半梦半醒间惊醒,我一个机灵,鲤鱼打挺从地上坐起,心念微动,似有感应般抬头就往天上看。
只见灵气间隙中,有宽大的阴影遮住了上方的光亮,伴着柔柔光华,一个浅金色的影子不时闪过,似乎能看到阳光折射下明灿如霞的金色尾羽。
这样华艳灿烂的尾羽,只属于百鸟之王。
是他?!我心里一滞,瞬间心跳如鼓,从地上爬起来,连自己会飞也忘了,只是痴痴地仰头看天,满心期盼地从聚聚散散的云缝中寻找那片金红颜色。
金火色的大凤凰在空中盘旋,身形修长,双翅悠然展开,几乎遮天蔽日却华美而雍容,颀长的尾羽如金色波浪,盈盈有光,在空中留下水波般的痕迹,带得几千几万只雀鸟也跟在他身后回旋飞翔,几乎要遮住整个天空。
只是那道透明结界仿似一道看不见的天堑,将他隔在谷外,不能进入,华丽的金凤越飞越低,我几乎能看清每一根金红流霞的羽毛。
最后,它金红色的喙微微啄了一下梧桐树顶,一点金光轻轻闪过,带出一道柔亮金光的涟漪,层层扩大,流过山谷上方的每一寸,这笼罩在灵谷上方千万年的结界也随之慢慢消失了踪影。
顿时,满谷的灵气蒸腾而起,似喷薄的云泉一般将那凤凰笼罩其中,我屏住呼吸,看着它翩然穿过五彩的灵霞,绕着梧桐缓缓飞下,徐徐收起羽翅,停在我面前。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凤凰,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
我曾经在脑中想过无数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却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形,他化出真身,昂然站在我的面前。天地顿时失去了颜色,仿佛日光和火焰所有的灵秀精华都凝聚在了他身上,成为世间最美好的存在,流金溢彩,璀璨光华,吸引了我全部的视线。
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夫君?
我瞪大眼睛看着,心跳得极剧烈,不由得伸手紧紧按住心脏,怕它一个猛烈就跳出了胸口,只是这样一按,倒更强烈地感到了心跳,一时间,好像这天上地下我的身体骨肉都已经不存在,只剩这颗心还在猛烈跳动。
美丽的凤凰优雅地弯下纤秀的脖颈,长尾也随之而动,于是那一尾流金便如金色水银般流泻在我面前,熠熠生辉,如梦如幻。
凤族尾羽,尊贵如龙之逆鳞,非至亲至爱之人不可碰触。这是亿万年来凤族亘古不变的守则。
可他的尾羽就铺陈在我眼前,触手可及,而我愣住了,傻乎乎看着,忽听到一声男子的清朗笑声,发自眼前。我茫然抬头,正对上一双点漆如墨的眼,便如春日里,灵谷开满桃花,粉白的花朵挂满枝头,灼灼其华,一阵柔风细雨,千瓣万瓣纷纷而落,几乎将我埋没。
我的脸顿时烧起来,滚烫滚烫的,越发难为情,窘然垂下头,却被那一尾灿烂撞进眼帘,几乎是着魔般,我忘了呼吸,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抚那顺滑如瀑布的尾羽,滑似绸,韧如丝,蹭得掌心微微地发痒,又似有小股的电流沿着手臂窜到心间。
随着我的动作,天地万物似乎突然安静了几秒,紧接着,空中万鸟齐鸣,半空密密盘旋的飞鸟纷纷展翅,五光十色的羽毛点缀在碧蓝天幕,犹如满铺了锦绣花朵,绚烂夺目。
千万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清晰响亮,高亢有力,却丝毫不显纷乱,就如同千万道溪流汇聚成奔腾江河,激流澎湃,浊浪排空,带着浓深的崇敬和喜悦,汹涌蓬勃,几乎要击破这浩广天幕,直直通彻九霄天上,在天地间激起重重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