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噩梦

那是一片类似梦境又类似现实的地方。

阴暗、尘霾、死一般寂静。

最初的时候他看不到也听不到。

随后作为知觉进入身体的,是浓郁到让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潮湿泥土的气息,还有些糜烂的、溃败的味道,夹杂着人体腐朽后的恶臭。

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勾起,他眼前的土地上布满七尺长、两尺宽的方形坑洞。

这些坑都是他挖的。

为了那些没能从东北老家逃出来,一个一个在他眼前倒下,倒在日本人枪口下的族人挖的。

他们他们是为了什么要从东北逃出来?

张启山蹲在那一片幽暗的绝望里,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感觉背后有沉重的巨石压迫。

一阵低沉嘶哑的犬吠挟带着呼啸风声向他逼近,小山似的体型,背上巨大的黑色羽翼,布满全身的尖锐的刺

它随意一挥翅膀就掀翻了他,他狼狈地在地上爬行,不论他到了哪里,那怪物只要稍动一翅,就能把他再度扇回原地。

不记得是第几次离开又被重重地拍回原位,他不死心,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动了,只能对着它怒目而视,用仅剩的这最后一点力量表示自己尚未屈服。

然后对上它的眼睛,一双血色的瞳孔里,张启山看见自己的脸,和攥在他手里的枪。

天旋地转,眼前突然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旁边又有几丛柏,两种树一样挺拔而坚毅的矗立,一群一群的高耸入云,东北的大片山林里多的是这样的树。他不过七岁就曾跟着家人第一次来过这样的地方,他还记得,那个老是把他抓起来打秋千的彪形汉子,放了两条狼狗把他逼上了其中一棵树,然后在下面教他看三代土。

他记得他学的很快,但也足足在树上熬了整整一天一夜,因为饿得手脚发软从树杈上跌下来。一个身材结实、说话微有些结巴的男人冲过来接住他,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麦芽糖。

甜甜的软软的

他他们突然都狂奔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跑?前面的,还有前面那个穿着石青色马褂的熟悉的身形以及熟悉的衣料纹路。一双手曾将之,搭在彼时尚不情不愿的他身上比划过:“这孩子见天在地里摸爬滚打,黑得倒像个庄稼人,衬不出这个颜色来,还是先给你爹做吧。”

爹这是他爹的衣裳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张启山拿着枪迅速跟在父亲身后,他还不清楚这样疲于奔命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他得像他们一样不停地,一刻不停地在这密林里不停地向前跑。

砰砰几响掠空之后,是整排机枪扫射的声音,他眼前倒下了很多很多人,他站在原地低头一一去看他们的脸,居然每个人都那么熟悉。

教他看三代土的大叔,给他麦芽糖的男人,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仆人、伙伴,还有他父亲

他愤怒地从胸膛里发出咆哮,举起枪就向背后的追兵射击。连续扣动扳机却没有子弹射出,这是怎么了?他仔细去看那把枪,才发现弹药居然已经用尽了。

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他根本没开过枪。

背后传来阴恻恻的人声:“他们是你打死的,你手上捏的就是屠杀他们的凶器,你分明记得的,他们都是被你亲手害死的。”张启山手一抖扔了枪,他蹲下身子,埋头在臂弯里,又用双手掩着耳朵。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他没有杀他们,他们不是他杀的。

他们不可能是他杀的,他们都是他的族人,他们是为了帮他摆脱那即将到来的厄运才决定举家南迁的,他怎么可能杀他们,这怎么可能?

摆脱厄运老宅的召见他被选中而纹上的——穷奇!

他从那场梦境里乍然睁开眼,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明明记得那一切的,他甚至可以画出来的,他明明什么都还记得。红松林里的大批追兵,被日军扫射接二连三倒下的族人们,他一个个为他们挖出了墓穴的地方,是一所因地震崩塌,□□出甬道的巨大古墓。

他们不是他杀的,他全族男女老少百余口人,他们不是他杀的

他不停地涂画着那些场景,他能证明,这一切证据都能证明,那些族人亲朋,男女老幼,不是他杀的,绝对不是他杀的!

他张启山这一生杀人无数,但他的手上没有沾过一滴族人的血,绝对没有!

但心底的声音始终不肯放过他。

他几近崩溃时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甜甜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不知第几回出现在耳畔,只是第一次听得那么真切、清晰。

那温温软软的声线说,她是他的夫人。

他不甚清楚那是谁,但他记得那个味道。就像是饿了一昼夜以后,得到的那块麦芽糖的味

道。他不想放手,他急切地舔舐着、吸吮着,像握紧生命一样牢牢地把她攥在手里。

后来他突然找不到她了,他越来越暴躁,几乎本能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满脑子都是那些族人、坑洞、证据!

再感觉到她的时候干涸的知觉里有亮光一闪而过,他才努力攥紧她,那讨厌的巨兽又开始如影随形,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眼前陡然出现的珍瑞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那只麒麟背后又是一头小山似的恶兽,穷奇!它是穷奇,它就是他身上的那只穷奇!他被老宅来的人召去,那个以祖训教导他的老头子,从数十个候选人中,指定他这个被逐出家族者的子孙,为新任的穷奇寄主。

张氏家族之中,纹麒麟者为一族之长,掌管着张家世代的绝顶机密。而纹穷奇者,须维护本族利益,必要时当舍己为族,这个人的存在,是专为族长做脏事的。

历任者中天分最高的,从正式继任开始,都活不出二十年去。

他父亲得知独子被选作寄主的消息后暴跳如雷,却无缘面见族长,已经叛逆过一次的支系在大家商讨后决定,要南迁入关。

所以他们本来是不用走的,是他,都是因为他逃离了一己的命运,所以,才尽数丧命。

他未杀伯仁

伯仁还是因他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