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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情花 3

他的语调轻缓,表情平静,我却从其中听出浓浓的悲伤来,在这样一个时代,庶子由嫡母抚育,是堂堂正正的常规之举,妾与其子,只有母子之实而无母子之名,而且在名分上,还应视为主仆,子因有父的血统,所以是主子;妾尽管生了儿子,也还是奴婢。

“她死的那天,我对自己发誓,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然后风风光光地把我娘的墓牌迁移到傅家的祖祠里,而不是葬在冷冰冰的偏室。”

“你娘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今天的模样,定然也会深感欣慰的。”我安慰他。

而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不够,远远不够。你知道吗,我爹曾跟我说,若我想将要在仕途上平步青云,除了自身修为之外,更要有深厚势力来裹身,我娘的家族只是平门小户,谈不上助益,所以只能冀望从妻族那里寻找支援。”

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才会与长孙世家缔结姻亲。

他把头往向桃花深处,似在斟字酌句:“我努力地寻找各种机会在长孙沐岚面前表示自己,用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来满足她的奢侈和娇纵,我一直催眠自己,要喜欢上她,更要让她喜欢上我。”

“那你现在应该算是得偿所愿了。”

“是的,按照目前来看,应该是。可是你知道,人生总有很多意外,你一日没有走到终点,就无法言之过甚地说自己可以掌控全局。侯门高第,金枝玉叶,我一直认为那是我想要的,可是随着婚期的逼近,我却越来越矛盾犹疑自己的选择。千帆,你有过爱慕某人的经历吗?如果有,那么应该会懂,如果真正爱上一个人,自己的心是不会听大脑指挥的,明明理智已经字正腔圆地告诉你应该怎么做,可感情却偏偏逆道而行。”

我微微一震,他看着我,眼中只有一种温柔而悲哀的底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天之骄子,出身名门、太史令傅奕的爱子,长孙无忌的爱婿,他的人生轨道在外人看来,应该是意气风发光辉耀目的,可为什么这样外在光鲜的人,目光却是千创百孔的破碎月光?

“不管你信不信——”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可以,我只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如果没有遇见,那顶多只是遗憾,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要找的那个人,混混噩噩的也就过去了,总好过像我这样,明明遇到了,明明知道自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却只能不停的告戒自己放弃。”

我心里波涛汹涌,一时间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这场表白来得太突然,我几乎受宠若惊,正当此时,他的话峰陡然一转:“我知道你这阵子刻意地避而不见是为何原因,其实我要感谢你,你做得很对,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如梦初醒。”

他转头望向桃花深处,似乎在斟字酌句:“我的婚期就在六月底,那个女子无论是不是我爱的,我都有义务维系好这场婚姻,一味地放任我的,不仅是对你的不尊重,也是对她的不尊重。”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已恢复平静,既没有失落,也没有不安:“今天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把话说完,对于这件事,如果先前我有对你造成困扰,那在这里我向你致歉,希望你不要介意,更不要因此觉得尴尬。”

他发言完毕,逐抬起头来看我,我勉强地扯唇一笑,理智迅速归位,瞧他说得多好:喜欢我是他的错误,打扰我是他的失误,所以感谢我的拒绝,使他没有执迷不悟,前前后后的话语里,给我留足了面子,真不愧是深受赏识的仕途翰林,连这样一件尴尬事,都能处理得如此圆滑漂亮。

他既然这般坦诚,我又岂能在风度上输于他?于是大方地对他投以一笑:

“谢谢傅公子的抬爱,你放心,古语曰‘买卖不成仁义在’,生意人最讲究人情留一线,以后好相见,以后我们一定能相处愉快。”

话一说话,我便以坊内事物繁忙为由,借口离开,他没有阻止,目送我离去。

沿途春寒缭梢,行走间居然有寒意侵身,我骑着马疾步前行,走着走着,眼泪突然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我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真奇怪,我并没有渴望过什么,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也谈不上所谓的失去,可为什么,还是能感觉到痛楚和遗憾?

像是一朵没有开放就被掐下枝桠的花,花蕾还在蠢蠢欲动,嫩叶还在缓慢舒展,那些欲语还休的花期,一切都未开始,却被无形的大手摘下,什么希望都凝滞了,连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被一并揉碎成汁。

(四

原以为纠缠就此结束,但我忘了,有些事情,哪怕当事人都已经抛逐脑后,世俗舆论也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婚礼基本仪程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纳征礼是婚姻六礼的关键,《仪礼。士昏礼》载:“征,成也,使使者纳币以成婚礼。”意即派遣者纳送聘财以成婚礼,故称完聘、大聘或过大礼,而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棉絮、长命缕、干漆等,都是本朝聘礼的固定物什,纳征以后,婚姻才进入正式准备阶段。可那日,为长孙小姐婚礼的所制的新婚礼器不是留守在长孙府,由傅府送往长孙府后,竟又被指挥搬运到了蝶衣轩。

“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干吗把这些礼器都搬到我们这里?不知道我们要做生意啊!”唐诗气急败坏地挡在门前,却制止不了大批的奴仆鱼贯而入。

“为表示感谢蝶衣轩全体女工为我家小姐的婚礼裁剪奔忙,所以我家小姐特意吩咐,搬运新婚礼器时,也搬来蝶衣轩,让大家都沾沾的喜气。”精明上刻眉眼的长孙府刘奶娘一脸客气地解释,指挥奴仆的动作却没停下。

唐诗闻言脸色大变,目带怜悯地看了看我,毫不犹豫地挺身上前:“不用了,我们这里屋陋室简,恐怕还没感受到喜气,就先把你们这些东西给染上晦气了。”

刘奶娘像是充耳未闻,目光只是直直瞅着我,尤带着审视:“这位就是蝶衣轩的老板沈姑娘吧?”

我浑身僵硬地点了点头,脑袋嗡嗡作响,不用思考,就能直接意识到对方来着不善。

“沈姑娘果然花容月貌,心灵手巧,难怪能被傅二公子所赏识,天天往这里跑。”刘奶娘满脸堆笑,说的话却是绵里藏针:“我家小姐也极为崇尚姑娘的手艺,所以,”她击掌出声,示意身后的奴仆抬上双鱼吉庆柜。

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那柜子里装的应该是不久前送望长孙府的玄纁之礼,里头都是婚礼后新妇同夫婿见舅姑的时候穿的宵衣,那些助祭之服,已是我们倾尽全力所能绣制的纹样,难道长孙小姐仍不满意,所以要退回来重新绣制?

刘奶娘像是看出我的疑惑,直接上前打开箱子,一整箱鲜研缤纷的色彩随着开箱的瞬间流泻而出。

所有人都楞住了,目瞪口呆地瞪视箱子里色彩缤纷的布帛花罗,只见那些原已成形的华服美饰已成残丝破缕,上缀的珍珠翠玉更是散落一地,滚动在暗红色的地毯上,像是被人遗弃的泪珠。只有刘奶娘神色平静,嘴角尤带笑意,目光却是冰冷万分:“我们家小姐,除了讲究华美衣裳,更喜欢听丝绸被撕裂的声音。”

“她说这些衣裳纹饰构思细巧,可夺天工,所以撕得时候格外愉快,还特地派遣我们到沈姑娘这里,向你道谢。现在东西送到了,还望姑娘点收。”说罢她上前几步,附在我的耳边,细细低语:“我家小姐说,能制作如此精美嫁衣的人,定然冰心玲珑。她的意思,姑娘你一定能懂,对吧。”

我冷笑一声:“长孙小姐何需如此隆重?听闻新妇在出嫁之前,须在女师的教导下学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那庄子的那篇《秋水》,小姐应该有所耳闻才是。”

“南方有鸟,其名凤凰,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只猫头鹰寻找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凤凰正巧从上空飞过,猫头鹰抬头看着鵷雏,以为凤凰来抢,于是发出一声怒叫。却不知,它处心积虑要争夺维护的东西,在凤凰眼中,也不过是只死老鼠而已。”

窃笑声四起,刘奶娘听言,面容有霎时的扭曲,我挑衅看着她,心头快感顿起,我无垂涎之意,你又何必疑我有掠夺之嫌?她面色稍沉,方才得意之色尽敛,沉声道:“姑娘的故事深刻动人,老身受教了。”言罢,便指挥着那群奴仆,搬动起聘礼,离开了蝶衣轩。

我目送她离开,转身吩咐唐诗她们收拾满地残破,这一丝一缕,都是我们的心血,那长孙小姐却毫不留情地将其撕碎,这样清楚的暗示,怎么会不明白呢,我和傅长宵扑朔迷离的绯闻,长孙小姐并非没有耳闻,所以今天送来这一箱残破的衣物,就是告戒了若想染指其夫的下场,女人的占有欲都是最霸道的,尤其是婚姻和男人,哪怕自己不爱,也不容许他人觊觎,卧榻之上怎容他人酣睡。

想来还是自己太天真,以为我们谨离雷池就可自保,却不知这外界众口铄金,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

傅长宵再次登门时,我直接告诉唐诗拒不见客,可她却皱着眉,有些期期艾艾:

“沈姐,这样不好吧,我知道你仍为那件事着恼,可是傅公子他是无辜的啊,他一获知消息,就亲自登门道歉了,来了好几次,你都不在,现在他都已经在你这清语阁门外等候良久了,你总要给人家一个机会表达歉意吧。”

我叹息一声,这傻妮子,哪里知道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面对他,这样的情况,无论解释什么都不对,既然如此,又何必凑在一起尴尬呢。

“沈姐,你就见见他吧,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来者皆是客,干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啊,再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如果一味躲避,不是应实了传言说你们真的有私吗?!还是见见他吧。”唐诗言之淳淳,苦口婆心,我坳不过她,只得点头:“算了算了,你让他进来吧。”

唐诗欢呼一声,直接跑去开门,傅长宵就站在门口,她给他使了胜利的表情,就兴高采烈地下去了,离开时,还贴心地不忘掩上房门。

我挤出笑容,看着他,客套地寒暄:“傅公子。”

他朝我点点头,算是应声。

我深吸口气,既然都这样了,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傅公子今天可是为前几日长孙府一事前来?”

见他点头,于是我挺直了背脊,调整了坐姿:“想必公子要陈述致歉之词,那我洗耳恭听。”

他见到我的架势,微微一楞,随即笑了起来:“谁说我是为了道歉而来?”

这可不是意料中的答案,我被他笑地有些羞恼:“如果不是来道歉,那你来做什么?”

他扯唇一笑,平时清雅俊美的五官此时竟多了丝摄人心魄的倜傥味道,莫名的蛊惑:“我是来质问的,听说有人把我比喻成了死老鼠。”

我闻言大窘,心下暗恼居然被唐诗那小妮子摆弄了一道,面上却不能露出怯意来,于是抬高下巴,挑衅地看着他:“是我说的,你又能奈我如何?!”

他起身逼近我:“从来人敢把我比喻成死老鼠,你是第一个。”

我打断他:“对,我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怎样?”

他冷冷一笑:“沈千帆,你不要太嚣张了!”语音未落,他已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想举手阻挡,却被他技巧地扳开,顺势照着我的嘴唇吻了下去。

那一刻几乎天旋地转,我以为我是不爱的,所以脑袋里闪过抗拒的念头,肢体上也表示过抗拒,可是很快的,理智退避三舍,只剩下在无限膨胀,他的手托着我的头,身体紧贴着我,男人专属的浑厚呼吸就在我的唇齿之间,而我踮起脚,努力让两人的高度更加合适,在陶醉迷蒙中才知道自己期待这一刻已经有多久。

是我意志不坚,所以一边告戒自己对美色免役,一边陶醉在他异常端正俊秀的五官里;也是我言行不一,所以一边义正严辞地表示对他不为所动,一边却沉沦在他不经意的温柔里恣意沉迷。想起那日对刘奶娘所说的言语,顿感心虚,莫怪他人怀疑,我能说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吗?何尝没有抱有一点点的虚荣和贪念,明知道他的心意还时常出现在他左右;何尝没有迷惑于他的英俊权势的外在,企图成为他心中一个永不结束的痴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我,两个人都在喘息,他把我的头轻轻按进他的胸口上,语气夹杂着踏破铁鞋终得寻觅的喜悦:

“千帆,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对吗?”

我浑身一震,苦涩漫上心头,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你不知道这阵子我几乎快疯了,一边心不在焉地和长孙大人讨论终身大事,一边回想你的面容我想见你,却又不知道见了你之后该说些什么长孙沐岚派人来的那天,我还在和朝中几位官员酒楼对饮,听到你的消息,竟毫无理智地急奔过来,可你却避而不见千帆,我承认这样做不理智,也承认自己很自私,可是我们能不能都不要逃避?”

“不逃避还能怎样?”我的理智已经归笼,只能看着他苦笑:“你能不成亲吗?还是你能放弃长孙沐岚而改娶我?”

他一时语塞。

“不可能,对不对?”我看着他,继续说道:“你既想要权势,也想要我,之所以痛苦,也是因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长孙小姐是大家闺秀,自然不可能屈就于侧室之位,所以,只能我去妥协,你希望我能成为你背后的女人,小妾,甚至是外室,这样你就既能坐拥江山,又能醉揽美人——你看,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看着他局促的神色:“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的事?我爹临死之前,曾经命我立下重誓,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被我的话震动,面露哀戚,显然已经猜到。

“宁为庸人妻,不为英雄妾。”我把头抬了起来,逼退眼底的泪意:“他这辈子,只希望我能光明磊落地做人做事。对于女人而言,所谓名分,婚姻,说到底,无非就是为了争个尊严,给自己一个交代。可以光明正大地牵他的手,不必躲躲藏藏地享受他的关心,不用背负着道德和舆论的谴责地与他厮守,而这些,你能给我吗?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在于爱不爱或者家庭首不首肯,而是在于我要的,你无法给我,而你能给我的,我不屑要。”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那种被挫败的表情让人尤其不忍。

我越过了他,离开了房间,整个空旷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的身影,远远的,薄薄的,落寞的,孤单地站立在那里。

我没有再回头,生怕再看一眼,理智就会崩溃,眼泪就会决堤,然后在感动中草率地选择开始,我们坚持了这么久,不正是因为我们坚持的是正确而理智的吗?爱情如果没有家庭来归依,未来又如何凭寄?感情如果没有婚姻来见证,幸福又谈何真实?

所以这就是结果吧。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我闭上眼睛,刚踏出门栏,他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仿佛云垂倒立,四海潮升:

“如果我说,我愿意放弃一切呢?”

(五

我不知道傅长宵那天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深思熟虑过的,还是一时冲动,只知道坊间的流言突然尘嚣日上,原本是铁板钉钉上的傅府长孙两家的婚事,已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赌奕。每天都有不少人光临蝶衣轩,却不是为了裁剪衣裳,眼看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只得让唐诗暂时关闭了店门,自己镇日龟缩在家。

直到那一日,傅府的风管家奉上手谕,委婉而恭敬地说是太史令傅奕请我过府一趟。

我完全始料未及,大脑高速运转,设想他找我的种种可能性,可越是迫切,脑袋就越是空白一片,旁边的唐诗出声阻止:

“沈姐,我们不要去,那傅老爷子肯定不安好心,要拆散你和傅长宵,你要是去了,估计凶多吉少啊!”

不由得哑然失笑,这小妮子,把这傅府想象成龙潭虎穴了,照这描述那傅太史那里是人,分明就是个吃人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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