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何又是你

?想要成佛,就要让这诸佛烟消云散。——金蝉子

在三千大千世界中,无论是有佛世界,还是无佛世界,无不是生死算定,阴阳两隔;鉴于已死之人不宜滞留在阳间的原则,特别从将死之人中挑选一部分,不得是有罪之人,不得是有德之人,给予他们永恒的生命以及一定的威能,引导死者,调伏亡灵,维持世间因果规则运行的稳定,这些人被称为'活无常'。

我们的其中一位主角,商君,做这一行已经有三千年了,他现在正坐在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身后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纸牌子,上书'地狱通行'四个字,不用为他担心,熙熙攘攘的人群是不会注意到这个家伙的,他们只会走自己的路,流自己的眼泪;人群同样不会注意到地下通道里的某一个纸箱子里躺着一个面目苍白,正在发高烧的小女孩,应该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她是谁呢,商君不知道。但她即将死去,这点事很清楚的,这个孩子应该是患有很严重的肺病,已经命不久矣,商君正在等待,等待魂魄分离的那一刻,那样的话他今天就可以下班了。

商君之所以被同事们称为商君,是因为他是商朝时候的人,资格非常的老,比大部分阎王的资格都要老,他是非常冷静并且认真的人,至少与其他人对比看来是这样,在无尽的岁月中,很多同期的无常都在工作中发了疯,要么是自杀投胎,要么是变成怨灵下了地狱,总之像商君这样连续工作数千年还不出差错的人真的很少,他,应该算是一个传奇吧。

小女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是哮喘吗,还是肺结核呢,也许都有吧,也许是她的父母太贫困了,无法支付医疗的费用,亦或是她从来没有父母,商君见过很多孤儿院丢弃病患儿童的事件,也许你不相信,可这些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些都不是商君管辖范围内的事情。他不需要反应,不需要也不能够拯救谁,那样是违反规定的,有着数千年工作经验的商君只需要等待,只需要记录这个女孩的死法就可以了,她做过什么错事所以受此惩罚吗,她的前世是怎么样的,她的来世呢?需要问这么多吗,如果你这么想的话,你离大部分发疯的活无常也就不远了。

商君常常被新人误认为是春秋战国时期著名的商鞅,他从来不辩解,也许是他的人生乏善可陈,觉得与这样一个大人物混淆也是一件脸上有光的事情,也许是他觉得与这些不会撑很久的新人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吧。总之,他就是这样一个冷静而又有些冷漠的人,这是职业的需要,也许他换一份工作,比如教师,也会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吧,谁知道呢?

女孩的状态越来越糟糕了,基本上就是最后一口气的事情了,商君见过无数次了,很多人都是这样,其实已经踏入鬼门关了,就剩这最后一口气,是怨恨谁,是留恋谁,还是单纯的不甘心,都是没有意义的,她很快就要消失在世界上了,这个残酷而又多情的世界,人群丝毫没有减少,可是没有人会停下脚步的,从来不会,你会为一个老乞丐和小乞丐停下脚步吗,不会的吧。

商君的人生,我是说成为无常以前的人生,也不能说一点激动人心的片段都没有,他参加过武王伐纣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准确地说,是被参加了这个事件,他很不幸地站在了历史的对立面,那场染红天空的大战,是否真的血流漂杵没有人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商君曾经只剩一口气漂浮在尸山血海之中,接着,他就被选中了,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只是天地随机挑选的结果而已,就好像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就是你了,来为我们工作吧,没有任何解释或者渲染,下一秒商君就从战场上站起来,引导着成千上万的死者亡灵,浩浩荡荡地向地狱行进。

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商君平静如止水的心境突然有了一丝不平静,也许是因为天气有些燥热,也许是因为午饭吃得太饱,不知道为什么,一丝厌倦和不耐烦涌上了心头,他开始想,为什么这个女孩不求救呢?

确实,即便人间再冷漠,只要这个女孩在还有力气的时候颤颤巍巍地伸出胳膊,或者闹出一点其他的动静,是会有人注意到的,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人报警,所以为什么她不求救呢?是她觉得求救也没有人回来救她,还是她一直在等待某个人会主动来救她,这种消极的态度令商君愤懑,这种弱气的魂魄很棘手,他们不会有怨气甚至不会有反应,空洞的就像真正的空洞一样,引导他们的时候甚至会因为一个不小心把他们碰碎,真正的魂飞魄散,他觉得烦躁,为什么会有绝望到生死两可的人,为什么呢?

商君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知道自己处于一种非常不安全的状态,他不应该管这种事情,是的,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不仅有长久的生命,还有作为生者能在世上生活的各种保障,这有什么不好呢,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商君一向是靠丰富的经验和冷静的心态处理问题的,这次也不该例外,所以,她为什么还不死。

就好像要和商君打赌一般,女孩一直吊着这一口气,但魂魄还牢牢地定在身上,在悠久的岁月中,商君不是没有见识过这种情况,但是今天不行,今天不行,今天也是商君自己的忌日,我是说,他上一个生命的忌日,也许这才是他情绪失常的原因,也许他在想,为什么当初没有人来救我呢?为什么我要为一个平淡无奇的悲剧生命鸣不平,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抱有着幼稚的同情心,为什么呢?

商君试着说服自己,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痛苦,这个女孩一定做过坏事,要么是她的前世做过坏事,今生该有此劫,一定是这样吧,只看到了她受苦受难的情状,却忽略了她作恶时的丑恶,所以才会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商君终于平复了,他不仅平复了,还萌生了一种恶趣味,看看这个女孩的前世今生吧,看看她为什么要受苦,看看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吧,然后再等待她的死亡,一定更有趣。

作为一个老资格的活无常,商君自然是有办法的,他的额头上有一只天眼,如果他想,可以看清大部分凡间事务的前因后果,只是大部分时候他选择不那么做而已,那样太累了,会增加工作的负担。

听察一个人的过去未来不是一件花费很久的事情,但却是一件感同身受的苦差事,地狱里的诸君不会这样做,他们会直接看孽海镜的报告,那样更轻松,也更客观,但孽海镜只有一块,也无法做成平板电脑给无常们随身携带。我们这些凡人很难得知此时的商君到底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然而,那个人,他三千年来从未湿润的眼眶,面对武王的大军也未曾眨眼的眼眶,倏忽间留下了两行无声的泪水。

这个发着高烧,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变得朦胧飘忽的女孩,突然听见了仿佛从很久远处传来的声音,仿佛是等待了很久终于等到的声音,仿佛是身处炼狱苦海听到的般若经一样美妙的声音。

'吶,你,愿意再活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