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见那个陌生的自己
柳叶来看魏可轻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香积书店最安静一角,浸在一片书香和木香中,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守着收银台,给络绎不绝来买书的人结算。
柳叶轻哼,他这老板当得真轻松!
“香积”取名自唐代大诗人王维的《过香积寺》,这是初识魏可轻那天,魏可轻告诉她的。
其实柳叶无法理解魏可轻这类人——作家。
“我的大诗人,过饭点啦!”
但是柳叶还是很喜欢他。柳叶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不说话,只是安静的坐着,就可以吸引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柳叶加快脚步走近他,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魏可轻因此轻轻皱眉。
“现在几点了?”男人把书签放在书页里,没有合上书。他抬头看她,眉眼温顺,却显得疏离。
魏可轻温文尔雅,以同一个表情面对所有人,柳叶就有一种错觉:她不过是“所有人”里毫无特色的一个,她总是故作熟络亲密,像个小丑。
柳叶不喜欢,但是对出自他手下的系列书签情有独钟。香积书店里,每一本魏可轻看过的书,都会夹一张书签,全部是他亲手制作。因此冲着他的相貌和精致的书签,香积书店的“二手书”历来就卖得比原装好。
今天他留在书里的是一簇盛开的玛格丽特。
魏可轻是出色的作家兼诗人,可柳叶眼里的他,更像艺术家,设计、画画,他无不精通。
“两点半。”柳叶抬腕看了看手表。
这下魏可轻急忙合了书,放在书架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露难色:“柳叶,我有点事不能陪你了。”
“你能有什么事?”柳叶不了解他心里所想,但对他的行程安排一清二楚,他是作家,除了写稿,还是写稿。
“约了人谈事。”魏可轻往外走。
柳叶认识魏可轻,是因为一次她不情不愿的相亲,本来以为敷衍着见一面便了事,谁曾想她就是喜欢上这个温和但是面瘫的男人了。
两人不咸不淡处了半年,一方热情,一方冷淡,却谁也没提分手。柳叶嘴上不说生气,心里难受着。
“我也去。”柳叶亦步亦趋跟着他。
“你去不合适。”
柳叶捏紧了拳头,挑明了问:“魏可轻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他面色不改。
“那你喜欢我么?”和很多天真的女孩一样,柳叶也曾以为她是天之骄子,虽然她本来就是,但是在魏可轻这里,她是一个普通人,她只渴望俘获他的心。
前面就是收银台,魏可轻停住了,他的眼里盛满歉意,柳叶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是不是要说“不”?
“柳叶对不起,我们分手吧。我想我并不适合你。”魏可轻觉得松了一口气。
柳叶难得冷静:“所以你是不喜欢我?”
“对不起。我不想耽误你。”魏可轻转身走掉。分手时还能平静面对、理性思考的那一个,一定是已经变心的,而魏可轻清楚,他就是那个人。但又不完全是,这场闹剧里,他是一直理性的那个人。
收银台的女学生看着两人奇怪的行为,开始毫无根据地瞎猜,她瞪魏可轻,说:“小舅,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了?”
“你看你那张脸,都不知道伤了多少女孩子的心了。”小孩阴阳怪气地答,像是幸灾乐祸,她朝门外供顾客或过路人休息的一张书桌扬了扬下巴,“你看,她还给你带吃的来,对你那么好,你也不考虑一下。”
魏可轻对这丫头十分头疼:“丫头片子,一天到晚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男男女女的事儿。哪天你要是把这些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你妈妈怎么可能再念叨你?”
“我又没说错!”女学生理直气壮。
“懒得和你说。”魏可轻要出门,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还有,下次你敢再偷偷带吃的到店里来,我就让你妈妈把你拎回去,关你禁闭。”
“小舅!”女孩想撒娇,魏可轻走路带风,已经匆匆出门离开。她只好转身看柳叶,后者也正看着她,她便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柳叶还是跑出去跟上魏可轻。
市区有些交通拥堵,魏可轻到达约定地点时,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近半个小时。让女士等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魏可轻有些不知所措。正巧看见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本未读完的书,便拿了书下车,打算用它做赔礼。
柳叶不远不近地跟着,却能清楚看到他手里的书——《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这本书称得上珍贵,英文典藏,魏可轻花了高价从一位收那里买来,然而此时,他竟然捧着它,进了咖啡厅——这也叫谈事?
魏可轻打了对方的电话,十秒不到,来洽谈的人已经来到咖啡厅门口,激动地朝他弯腰问好:“魏先生好!”
“你是云婷?”魏可轻看着她,想着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但是他的记性越来越不令他满意了。
来人连连点头:“是我是我。”
眼前的小姑娘穿着比较正式的铅笔裤,白衬衫和平底圆头皮鞋,加上皮肤白皙,十分减龄。魏可轻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小姑娘”。
“偶像,我可不可以抱抱你?”她仰头望着他,调皮地冲他挤眼一笑。
魏可轻想他肯定是疯了。
就在咖啡店门口,柳叶的眼前,魏可轻格式化地抱了抱云婷。
很久以后再回忆起这个莫名其妙的拥抱,魏可轻就会无奈地笑。她吸引着他,从一开始就这样了,所以后来无论怎么兜兜转转、迂迂回回,他还是逃不掉。
魏可轻始终记得那天的天气格外好,而云婷眼里的那天的天气,像魏可轻身体的温度。阳光软软的,微风连连,就连空气,都有魏可轻的味道,像树叶的香,又像书本的香。
云婷总会在梦里重温这个拥抱,那时候她是那么单纯又那么热烈的喜欢着眼前这个人,他的眉眼、他的话语、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身体的温度和属于他的味道。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这本书送你。”云婷领他到窗边位子坐下,他说。
云婷一眼就看出那是市面上早已经断绝销售的版本,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不敢伸手去接,只是咬着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拿着吧。”魏可轻微笑。
云婷受宠若惊,伸出双手将那本书捧过来,她翻了几页,毫不掩饰她的高兴。
“你读大几?”他不由得好奇。
“大三了。”云婷此时已经翻到了夹书签那一页,她把那白色花朵形状的硬纸片举起来,厚厚地铜版纸反射着一缕阳光,“昙花。”
“是。”
“我爷爷种了两盆,娇贵得很。”云婷喜欢昙花,沉迷于夏日清晨起了一大早,就为看这花朵盛开时的模样。
魏可轻微微皱眉,然后微笑:“我也种了。”
云婷有些许讶异:“魏先生好厉害。”
“种得不好,还想向你爷爷请教。”
“好啊好啊,有空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云婷笑的时候,眼睛会完成半月形,水光盈盈。云婷心里偷笑,然后开始好奇得知真相的魏可轻是不是还像此时这般淡定。
魏可轻觉得自己似乎受到她的感染,心情也飞扬起来,挺奇怪的,他从来没有这样——不淡定。
“好了,说正事吧。”
“对对对,差点高兴过头了。”云婷把书合上,放在手边,“我这次来,主要是和您商议活动事宜”
这年读书节,学生会以a大名义,在市中心举办读书活动。云婷此行,说白了就是拉赞助,不过向魏大作家拉赞助,她求之不得。
两人谈得起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不等云婷反应过来,来人已经端起魏可轻的咖啡朝她泼来。
云婷仍一头雾水,站起来以后就愣在原地。这样的情节很俗套,云婷很快明白她被误会了。
魏可轻本就声名在外,这会咖啡厅全部顾客正不约而同将眼珠子转向这一隅,屏息以待。
云婷尝试睁眼,咖啡乘机溢入些许,眼睛涩的难受,她感到四周一片混乱,实则不然。好在很快又柔软的纸巾附上眼皮,随后是带着淡淡香气的手帕,擦干净她两个眼窝,还她一片刺眼的光明。
柳叶从未见过这样贴心的魏可轻,他指腹将手帕压出皱褶,每一条沟壑都在传递温柔。
当手帕被扔在脏兮兮的桌面时,柳叶还是哭了,她睁大眼睛瞪着对面的人,眼泪就涌出来,但她不允许自己出声。
云婷不敢睁眼,害怕周围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过她确实感谢自己的勇敢。她看见皱着眉头,抿着唇不想发火的魏可轻,他有与生俱来的清贵。
什么紧张、什么委屈、什么愤怒,通通都见鬼去了。
“还好吗?”魏可轻好看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却不给她一丝重量。
魏可轻并不知道,这样的误会,对于生在书香门第之家,从小没跟人红过脸的云婷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就着眼里存留的红,云婷的眼泪落得理直气壮。但她及时低头,垂眉闭目时候睫毛一扑一闪,泪滴就落在书面上,稀释出一个小圆圈。
“柳小姐!”魏可轻肚子里的怒火像即将喷发的火山里的岩浆,聚集到胸口,“你就应该回去多看看《三字经》!”
就算哭泣,柳叶还是睁大眼睛瞪着对面的姑娘,年青的女孩一身狼狈,柳叶心里并无快感。她重重地闭上眼,把剩余的眼泪挤出来,再擦干眼泪,抬头挺胸离开这个地方。
魏可轻望着她的背影,皱着的眉逐渐舒缓,骄傲的人都有这样的通病,柳叶像一个女王,她不会死缠烂打,而会在尊严被践踏之前果断离开。
魏可轻带云婷去了洗手间,她进去,他在外面等,靠着墙面,就看着女洗手间门口。
约莫半个小时,云婷才磨磨蹭蹭从洗手间出来。
魏可轻起初纳闷,也等得极不耐烦,不知是本来对柳叶发的火烧到了云婷身上,还是被半个小时里出入女洗手间的各色女性顾客打量得羞愧了。
在他抬起手腕看了不下十次手表后,最后抬手是从裤袋里摸出一盒烟来。再伸手掏打火机时,方才记起它被遗落在书店收银台了。
此后许多年,魏可轻记起这一幕仍会唏嘘不已
——某人正无可奈何将这不被允许在公共场合露面的物品揣好,那女孩便出来了,轻轻咳着。
魏可轻首先注意到她的脸,已经干干净净,耳边垂落的几缕碎发现在已经被水粘成了绺,却没有滴水。难道是水都淌进了她的眼睛,才使得本毫无杂质的眼白布满了血丝么?她的白衬衫仍脏着,她没有碰过衣服。
对于女孩的心思,魏可轻向来迟钝。
这一次却没有,他问:“怎么了?”
“有人在里面抽烟,不好受。”彼时她方低下头,微微有些委屈,掺杂着不知所措。
魏可轻挑眉,把手放进裤袋里,烟盒尖尖的棱角咯着他向来只握笔打字的手指,痛觉传到大脑皮层,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庆幸着!
魏可轻看着她的脑袋,目光穿过她不知看在哪里去了。魏可轻心里不痛快,是无法靠发泄消除的那种不痛快,他想到了蹦极,在加速坠落的过程中享受刺激,应该是不错的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