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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另有其人

天上一轮圆月,银辉熠熠,梧桐巨树下的集市,灯火流光,人流如沸,宛若天上银河落地。

在闹中取静的一处酒楼二层,门窗大开迎进一片苍幕明月,白色的纱帘轻扬,拂动窗边一排青翠欲滴的凤尾矮竹,古朴的竹风铃发出轻轻的声响,房屋中间铺着苇席,几块藤草编制的蒲团随意放在矮桌边,席角压着青玉香炉,杳杳青烟洒出青木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清雅醉人。——如果没有窗边那只白衣傻狍子的话。

见我们两个进了屋,那傻狍子嘿嘿一笑,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拢了一把被风吹乱头发,才打招呼道:“王上,”又转向我,故意似笑非笑地拖长了调子,“王后。”

王上却未在意,给我介绍道:“这位便是鹤族族长,贺景辰。”

这名字耳熟得很,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于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就是白羽鹤君?”

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实在是不能怪我。族长的讲述里,这位鹤君也是飞禽一族里数得上名号的,凤王自幼的伴读,亦是左膀右臂,据说是个羽扇纶巾,能文能武的儒将,飞禽一族少女春闺梦里的头一号人物。这叫我怎么能把他和这只抢鱼的傻狍子联系起来。

“过奖,过奖。在下正是贺景辰。”傻狍子一笑,眉眼间带着十分的不怀好意。

王上看着我,道:“你们两个见过了?”

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瞪了贺景辰一眼,道:“何止见过,他还摆了我一道。”

贺景辰摸了摸脖子,咳嗽了一声:“话不能这么说,在下可是险些死在王后魔爪之下。死命挣扎才侥幸逃得一命。”他故意把领口掀开,露出的细白脖颈上赫然还留着红红的指印,看那大小形状,显然和我的手指十分吻合。

以一族之长的法力,想要消除痕迹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可他偏偏把那些印记都留着,现在当做证据摆了出来。

我气得连脚都忘了跺,不知是该骂他众目睽睽下掀衣服太无耻,还是该啐他这样锱铢必较耍心机更无耻。

倒是王上,在桌边跽坐下,缓缓浅啜了一口清茶,淡淡道:“既然是王后下的手,那便由孤来为你疗伤,如何?”

贺景辰忙拉高领口,将指印遮得严严实实,清清喉咙,对王上讪笑道:“不劳王上费心了,我自己应付得了。”

这时,酒楼小二来敲门,送上满桌佳肴,却是个别出心裁的——全鱼宴。虽然煎炸烹炒,精雕细琢,形态各异,可哪怕鱼肉做出豆腐味,那也改变不了鱼的本质。

原来今晚王上所说的美味就是这位鹤君请的全鱼宴。

我瞪着这一桌子鱼,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个月再也不要吃鱼了,连听都不想听。

贺景辰一改方才的吊儿郎当,颇为殷勤地做起了主人家,为客人布菜,他本就极善言谈,又有刻意交好之意,不过盏茶功夫就和我冰释前嫌。

我颇有些惊奇,他这般的人物地位,被我捏着脖子当面团揉搓,应该觉得颜面扫地,对我十分愤怒才对,怎么会这样好性子来和我不打不相识,不过想想他和王上的交情,再想想他偷我鱼时的傻狍子样,又觉得他这样毫不以为意的反应也是合理,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欢喜之意,世间之人多虚伪,这般豁达不羁的人,倒让我真正生出结交之心。

鹤族本就以鱼虾为食,他说起每一道菜来都头头是道,原本我今日已经把鱼吃腻了,被他几句话形容下来,又不由得口舌生津,胃口大开,尤其是一道鱼灼虾,那里面的虾仁肉质饱满,颇有嚼头。我很是新鲜,剥得满手是油,吃得津津有味,一抬头,面前又多了一小碟虾仁,正是王上的手推过来的。他仍和贺景辰说着话,并没有看向我,只从旁边抓了一块白丝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手指上的油渍。

我会心一笑,开心地享用这一盘虾仁,心里却微微有些黯然,唉,这般的好夫君,简直比我预想的要好上百倍,实在叫人舍不得放手。

正感叹,忽然外头街市上远远传来一阵细碎的铃声,清清脆脆,十分悦耳可爱。我正好奇这是金铃还是玉铃,王上和贺景辰却都停了谈话,对视一眼,目光都看向窗口,空中突然莫名流露出几分凝重之意。

贺景辰刷地站起身,突兀道:“外头太吵了,我去关窗户。”却连隔空之术都忘了用,几步疾走过去,伸手将长长的窗扇紧紧闭起,带起一阵风,刮得轻纱飘散,竹风铃哗哗作响。窗户一关,外头的铃声几乎听不到了,他还嫌不足,劈手打出几道封印,将一切声响彻底隔绝在外。

待他回头时,脸色微微泛白,眼睛下意识盯了我一眼,勉强笑道:“街道声音这般喧哗,实在吵人得很,早知就该去画舫上设宴,也省得被那闲杂人等给搅扰了。”

我嘴里还有半只虾仁在嚼,不甚明白这话是甚意思,只觉得似乎别有含义。王上并未回应,侧头看我:“可要喝汤?”

我嘴里不得闲,只得点了点头。王上便又给我盛鱼汤。

贺景辰一直没坐下,像根钉子似的站在一边,此刻突然抱了手臂靠在木柱上,轻声讥笑道:“你居然也有伺候人的一天。”

王上稳稳握住碗,放在我手边,又将一只玉勺放在碗里,勺柄还细心地朝我的方向放好。

这两个人的关系颇为奇怪,明明见面时那般熟络,言谈举止间分明是多年挚友,毫无君臣之别,此刻却像是乍然撕下亲密无间的面具,露出中间一道深深的鸿沟。

气氛一下子冷透了,我坐在旁边,颇有些尴尬,有心想说些话打圆场,但肚肠里转了几圈,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我对他们的以前所知实在不多,不过是个新来的外人罢了。

贺景辰立刻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他看了我一眼,放下手,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含笑语气:“这虾要不要再来一盘?”

我忙摇了摇头,用腕背擦嘴角的油花:“我都吃好了。”才擦了一下,就被王上拉过手去,细细擦净了油渍。又换了一条干净温热的手巾来擦脸。

贺景辰垂下眼,似乎有些失望,又道:“梧桐宫里向来也没什么得力的宫女,既然可人她们伺候不好,我再好好挑几个妥当人去给你用吧。”

我完全糊涂了,颇为茫然。一直没说话的王上突然开口:“不必,王后的事,有孤就够了。”他不待贺景辰回复,便拉着我起身,道,“今日已经不早了,且散了,下回再聚吧。”

我满头雾水,就像来时那样稀里糊涂又被拉走了。王上走得很快,我只好仓促回头对贺景辰笑了一下,以示道别。

贺景辰一愣,立刻舒展了眉眼微微一笑,又轻轻眨了下眼,并未有芥蒂之意,我这才放心点头,垂眸间不经意眼角扫到矮桌,却是一愣,没有了盆碗遮挡视线,桌上的一切一目了然,贺景辰那一侧的小碟里,也是满满一碟子剥好的虾仁。

一瞬间,我脑中涌出许多复杂的情思,只是下一瞬,王上已经拉了我走出屋子,让我没得机会去问一问贺景辰,或者,其实也根本没有必要去问,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了,不是吗。

虽然早已打定主意乐安天命,没心没肺地混吃等死,但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去细想根由。

我躺在大池塘上面一根梧桐横枝上,脑中慢慢勾勒出一个人来,一个我没有见过,却处处都能察觉到她影子存在的人。

我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数,第一,这姑娘年纪一定比我大,因为王上和贺景辰分明都和她熟识,而且情意不浅。第二,她定是已经不在这里了,或许是亡故,又或者是离开,不然,此刻凤后的位子上九成九就不是我了。

我脑中突然浮现出大凤凰那双悲伤得仿佛漫天大雪的眼睛,心底一阵疼,忙摇了摇头甩开那景象。

果然,她定是已经死去了。唉,族长小妾们偷偷塞给我的话本里这样的故事最是悱恻缠绵,一对情深意重的情人,一个死去,另一个锥心刺骨,黯然神伤,永远铭记着逝去的爱人,多么凄美哀伤的故事啊。

回想起云婆婆曾说过,凤凰是忠贞于情的鸟儿,我不免一阵灰心丧气,他们一生一世一双鸟就罢了,何苦招惹我这只无辜的小山鸡。

郁郁地翻了个身,垂着头看向池塘,水面上有个倒影,稚气未脱的鹅蛋脸,鼻子不高也不低,菱形的嘴唇,即便我要自夸,也都只能觉得自己容貌是秀气一类,很是普通,唯一惹眼的不过是一双眼睛,看着亮晶晶,却又过于清澈见底,什么都藏不住,实在是个大大的败笔。我随手摘了几片梧桐叶,揉成一团砸下去,将那倒影砸成一片细碎粼光。

王上见我容貌时从不曾失神,反而是看到我的山鸡样儿才那般失态,想来那姑娘和我的人形应该并不相像,而只是我的同族。甚至她应该也和我一样,是一只红山鸡。

雉鸡并不少见,但通体红色的则十分稀少,我曾隐约听云婆婆提过,飞禽一族有个上古传下的传统,无论哪种禽类,但凡原身的翎羽全是一尘不染的朱红色泽,便都要改姓朱,也只有通身为红的禽鸟,才有资格姓朱。而飞禽中的朱姓之人,地位普遍都比同族超然几分。

想来,这便该是我和那姑娘最大的相同之处了。

只不知那位朱姑娘和王上间有什么荡气回肠的故事,以至于时至今日,王上仍不能释怀,就连移情到我身上之后都还这么情深意重,叫我每每看到他的眼睛,都有一种沉溺其中几乎要窒息的错觉。

就是这双眼中的情意,让我当初完全变成了个傻姑娘,满心幻想着自己和王上就是话本上说的缘分天赐,所以一见钟情、两心相悦。

到头来,原来只猜对了一半,是话本上的故事没错,却猜错了本子,不是那出金玉良缘,而是另一出李代桃僵。欢喜热烈的岩浆才刚刚涌出,就瞬间冻成坚固冰冷的岩石。这拐弯拐得太猛了些,我正心花怒放,便猝不及防撞了个身心俱伤,一时还缓不过来,头脑却是不得不清醒了。

想到这,我心里的酸涩味道几乎满得要溢出来,明明早上吃的是蜜羹,此刻心里嘴里却都是又酸又苦。

这大概就是族长小妾们说的吃醋吧。

我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忍不住唾弃自己,你这蠢山鸡又有什么资格吃这个醋呢,要不是因为你像人家的心上人,以你出壳时天生的孱弱,即便是个红山鸡,有那么一丢丢超然,却也不是绝无仅有,未必有人肯用那几乎能堆山填海的灵气灵物来救你的小命,只怕根本熬不到成年,哪里还有如今这活蹦乱跳的身体。

我能平安长到现在,其实最该感激她。

至于王上,我正出神,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叫我,低头一看,岸边站着那个好几日前就不见的少女。

我回想了一下,试探问道:“你就是可人?”

那少女一笑:“正是婢子。”

“怎的这几日都不见你?”

可人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皮,道:“婢子没服侍好王后,王上命我去别处做事了。”

我点了点头:“也好,那些事我自己都做得来,也不必多费人力了。贺景辰那里,我会说清楚的,必不会让你无辜受责。”

可人一噎,忍不住皱眉看了我一眼,见我不为所动,她鼻子里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才道:“回王后,王上事未完,和来人在昭阳殿里一同用午膳,请您自便。”

我正有些疑惑,前几次来和我传话的都是昭阳殿里侍奉的一只小雁,怎的今天突然变成了她。看了眼她神情,眉眼间隐约有得色,似乎已经打好了腹稿正等着我刨根问底,好用后招给我一个必杀。

偏我刚刚柔肠百结,正是不痛快的时候。此时虽不知她话里是什么细情,却也猜到定然不是甚么好事,又哪里愿意如她的意呢。我索性便道:“也好,公事为重,正好我也等乏了,你回去吧,就说我知道了。”

可人又被大大噎了一下,眉头都皱了起来,也不兜圈子了,直说道:“婢子知道了。不过,今日是杨郡主五百多年来头一遭回宫,王上和她自幼青梅竹马,怕是有许多话要说,王后陛下既然乏了,不如回去好好歇一觉,或许等您睡醒了,王上就回来了。”

这姑娘从第一遭见面就处处含沙射影地刺我,此刻终于耐不住,把小尾巴完全露了出来。

我心里顿时起了好胜心,大刀金马地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说得很对。杨郡主五百多年不曾见过王上,只怕王上连她长得甚么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正该好好看看,记一记,免得他日街头遇见却认不出来,岂不是尴尬。”

可人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简直七窍生烟,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一跺脚,转身跑了。

我看得很是好笑,出了一口气,心头舒畅不少,犹豫了片刻,才伸手摸一摸头上簪的凤尾簪,长长舒了口气,然后脚下一蹬,便往寝宫方向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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