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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第六章:干

偌大创业园区,不少区域已经人去楼空。

透过明净窗玻璃,能看到残留的办公家具上积的灰,像惨战后留下的一地凄凉尸骸。

那些曾经挂帅出征、热血无畏的创业者们,没人知道战败后将散至何处去。

空出的区域,浮荡着沉沉死气。

也有新公司正在搬入,员工运物资跑蹿的人仰马翻。

身上带着明朝将迈向成功巅峰的励志鸡汤味儿。

日后会不会馊,难说。

封疆跟随池张进入中心区第12层。

出了电梯,12层的导视牌上,写着池张刚告吹的公司——“疯长科技”的大名。

封疆驻足。

疯长,疯张?

见他考量,池张解释:“凑合起的,没多想。”

在封疆意料之中。

此人是个大写的一根筋儿,你能对他把控细节抱多大的指望?

两年前,池张摊给封疆看过商业计划书。

同一个晚上,封疆告知池张将休学入伍,池张则拉他入伙、下海。

两人互掏了会儿心窝子。

只倾听,谁也没意图说服谁。

交流完,池张尊重他的决定,但也表示等不了两年,先下手干。

两年过去了。

封疆回来,池张也暗搓搓摔了这一跤,初尝败绩。

数以万计的大学生出山创业,要成功不容易;但年轻经得起试炼,就此放弃也难。

从池张那双至今仍生气四溢的眼里,封疆看不出丝毫颓势。

池张仍旧在跃跃欲试。

时间于池张那资深流氓气里,淬炼出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坚韧和毅力。

也让那天生不服输的血性越发明显。

池张开了锁,两人推开磨砂玻璃门。

门后满眼荒芜。

一地凌乱。

垃圾堆里下脚难,封疆顺路把横摔在门后的木椅踢正。

这一地的垃圾,多是碎纸张,简直像人慌张逃难后的事故现场。

封疆视线正中,是面惨白的墙,墙上是领了遣散费的员工们留给池张和疯长科技的“遗言”。

不意外于池·滥情桃花眼·张于人民群众间的人气,封疆扫眼看向“遗言们”。

见到诸如:

“老大,肺腑之言,你下回招兵买马记得考虑男女搭配。我们这一地程序猿,合着就是个动物园,加班熬夜那味儿贼美妙,闻见一次,记忆终身”;

“再见了,老烟枪们”;

“您不然先成个家,再立业?”

“好歹我们也进过e排行榜,下载量比差评多,不亏,不亏,都别泄气。”

池张大喇喇坐大厅里的一轮盘转椅上,见封疆往遗言墙看,很想把那堆“遗言”挨个给封疆念一遍。

每次回顾,他都能找到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鸡血感。

不仅不颓,反倒跟吸毒者一样亢奋。

池张迫不及待卷土重来,没再磨叽:“封儿,叫你来,我什么意思,你懂了没?”

封疆挪开看遗言墙的视线,扫向池张。

乍见那青头皮,就琢磨这小子若对人告白,不易成功。

靠人自己意会?

得他妈猴年马月。

但不巧,他确实懂。

池张眉梢眼角一动,他便懂。

有些默契,靠的不是千言万语的解释,而是志同道合的理解。

池张满眼是:痛痛快快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池张:“操,你这看我看的我起鸡皮疙瘩。”

封疆:“心里的鬼。”

池张:

池张:“别跑题,给句话。”

池张那转椅,就安在一地垃圾堆里。

他大爷似的坐着那一地败绩,踩着旧梦想的尸体,眼里闪出的精光却带着对未来的期冀。

这瞬间,封疆突然就想起了过去两年里结识的老连长于连。

坐在被浪拍打的礁石上,于连曾经对他畅想世界和平、畅想永恒的海清河晏,国富民安。

这世界上有些愿望被人称为假大空,称为妄想,称为白日梦。

但这有人不屑于的“假大空”,却是很多人忠实的信仰。

干还是不干?

空气里又开始无限循环这个问题。

遗言墙上有一张便签没黏紧,边角翘起,封疆顺手把这张便签撕了下来。

上面写着:

“写一句大佬的话,各奔东西前,给大伙儿共勉吧:

‘在一个聪明人满街乱窜的年代,稀缺的恰恰不是聪明,而是一心一意,孤注一掷,一条心,一根筋。’

老实说,我们这回怂了,所以失败。好歹一个战壕里趴过,姓甚名谁都动脑子互相记着点儿。”

这话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和前方的扯淡向不同。

突然就对写下这番话的人有了兴趣。

封疆屈指敲了下这张便签:“说说这人。”

等答案的池大爷有问必答:“哦,他啊,易兰舟,易教授。前年,咱学校解聘了几个科研成果不达标的老师,他是其中之一。没评上教授,我们给封的。”

池张顿了几秒,嘶声笑:“很倔一人。以前吧,他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评价一个老师的好坏不是看他课上的怎么样,学生带的是不是有出息,而要看他论文花不花哨,写了多少篇。就因为这贼也想不明白,他干脆改行,连另外愿意要他的学校也不去了,搁我这儿混口饭吃;散伙前,搁这儿抽了一晚上烟,差点儿把我这办公室给点着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游戏明明做的早,做的好,却被后来山寨我们的人给打趴下了。一把年纪,还挺天真无邪,怪难得。每回大家癫狂了,他还能冷静说上几句。”

池张话间略去了不少东西。

为什么被打趴下?

不用说的太明白。

因为他们穷。

融资来了些钱,但比起背靠bat的成熟团队,他们还是穷。

对方拿钱往同类项目里砸,他们能回击的却只有努力,而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甚至来不及去比谁更努力,便已经定了成王败寇,有了最终结局。

操蛋吗?

操蛋。

但这世界上的无数种潜规则,你骂它,它压根不理你。

你痛哭流涕,抱怨不公?哦,那它倒是可能会乐意抽空踩你一脚,说你是loser不争气。

封疆:“约他,聊几句。”

好兆头,池张同意:“好说,就现在。”

待业中的易兰舟,接到池张召唤爬楼回到“疯长科技”的时候,看到满办公区的萧条,连声叹气。

池张见他来了,忙掐掉手头刚点上的烟,招手:“易教授,这儿。”

易兰舟听到易教授这词就拧眉,觉得简直是此生最大的讽刺。

池张指指封疆,向易兰舟介绍:“封疆,你隔壁工学院的人,高考压了你前池总一头的好哥们。”

随后又指指易兰舟:“易老——”

易兰舟顾不上扶火急火燎往这儿赶,跑的下滑的镜框,急忙打断他:“程序猿。”

共三个字,他说得喷火箭般快,末了还厄池张一眼。

池张:那个“师”字还就真被易兰舟给堵回去了。

他就那么嫌弃老师这个词?避恐不及。

封疆和易兰舟礼节性握手。

池张:“老易,拿到新offer了没有?”

三十二岁的民间赐封教授职称的易教授,又如初见这“无人区”时那般叹了口气:“我这履历,出去人家以为是瞎编的。”

池张:“怪我。我当年应该投胎姓马,给咱们傍棵大树。成功了,做大了,写进履历里每个字儿都发光,谁敢说假,巴掌伺候。”

易兰舟:老板这么不着调,难怪公司完了。

封疆:虎。

池张这话刚落,手机震。

池张扫了眼屏幕,拧眉:“艹,房东。你俩先聊着,我去墨迹会儿。”

池张一走,易兰舟便对封疆道:“我见过你。”

这不在封疆意料之内。

易兰舟略微回忆了番,说起细节:“大二吧,校里面自行车协会的活动,我路过。”

提起“校”这个字,他都说的生硬,太耿耿于怀,不能释怀。

易兰舟:“应该是你们有执意冒风险不听劝的队员,非要做危险动作。当时你从一众队员里走出来,把那个刚做完准备动作,坐在车座上的女生,连同她那辆自行车,一起扛起来,或者说端起来?挪走了。那女生没了声,原本窃窃私语各种担心的其他人也散了个干净。问题完美解决,虽然方式有些出人意料。”

那是易兰舟被n大卸职前的最后一个学期。

那几个月里的事,他记得格外深。

那个学期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教书育人的前半生随之一起结束。

易兰舟清楚记得那个男生从人群中走出时步生风的干脆,也记得盛夏流光打在那人眉眼上耀出的果敢。

那么久的事了,于封疆记忆里已经模糊。

那时到底年纪小,不怕事儿。

封疆:“中二期,让您见笑。”

易兰舟摇头,瞄着远处边跳脚边打电话的池张说:“他要重新开始?”

封疆肯定:“对。”

易兰舟又问:“你们一起?”

封疆反问:“您猜的?”

易兰舟认真看着封疆,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

隔着镜片,封疆仍能看到他眼底的真心实意。

八岁之差,是半个长辈。

易兰舟仍带着前半生的教师生涯带来的慢条斯理:“是我希望的。他那个人,有想法,但天真莽撞,需要人时时拉他一把。该下决心的时候,又犹豫磨蹭,死拖。”

天真莽撞,犹豫磨蹭

封疆脑海里反复回念这些词,易兰舟柔字声里一把刀,剖析人挺准。

易兰舟:“就比如,那天我搬东西离开,关门前问他,如果从头再来,他给自己定什么目标。你猜他怎么说?”

封疆心里有个答案,但没说。

易兰舟:“10年,估值200亿。”

封疆低声笑。

易兰舟拧眉表示不赞同:“总是不知道脚踏实地。”

封疆嗯了声,而后道:“5年,300亿。”

易兰舟:“?”

封疆:“先赚着。”为什么要设上限。

人活一世,目标要有。

易兰舟眼里写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

封疆与他对视,平静镇定:“怕是让您失望,我一样是个莽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易兰舟眸色复杂起来。

封疆:“我的肩膀不是摆设,这次要是败了,他这一百多斤的人,我撑的起。”

这世界上很多人觉得不切实际的东西,都有另一些人替他们切实看到了;那些很多人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每一天都有人将其变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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