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之尹离

女人四十。

该是个人淡如菊的年纪。

但尹离不这么认为。

脱离了青春,沉淀下的那份从容和淡定,皆是小女孩们望尘莫及的。人啊,总是要到一定的年岁,才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

四九城里,一家早前美国总统访华时,曾下榻的顶级宾馆。

今天的大宴会厅布置得格外不同,门外好像不久前还挂着的大字标语,被换上了一条长长的红底横幅。

欢迎归国华人尹离女士莅临指导。

久不见方块字,又足足习惯了好一会才辨认清条幅上的那龙飞凤舞的简体书法,尹离一身精致干练的西式套装,淡雅的雪青色,姣好的眼角有些许细纹,却并不妨碍她在这春天里,明亮得好像一道久违的风景。

她上台,用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侃侃而谈,下面坐着的都是相关各部门的领导,她在致辞的一开始就说,这次回来,既是找回过去,更是开启未来。

宴会厅的门在此时开合,一个身材挺拔精干,身着新式军装的男人走进来,领口上的徽章黑底金边,只能看出来人隶属海军,却瞧不出具体军衔来。但这里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几乎都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头顶大檐帽上镶着的金黄饰带。

竟然还是位将军。

主席台上商贸口的两位领导互相对视一眼,刚准备招手让秘书请他过来就坐,就见那人已矮身找了个空座位随便坐下了。

尹离在台上,停顿了一小会,倒数第二排,靠右边的角落里,那双无比熟悉亲切的眼睛,让她差一点哽咽起来。

但她依旧咬紧了牙关。

演说很快结束,再由商务部的领导上来,为大家做了总结讲话。

尹离坐在主席台自己的座位上,认真聆听到最后一句。

然后跟每个过来同她握手的与会人员一一进行了简单交流。

最后,才张开双臂,拥抱了那静静排在队伍最末,一脸霜华浸染,却备显英武果决的男人。

她本来是不想哭的。

但扑到他怀里的那个瞬间,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哥,我回来了。”

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汉子也微红了眼眶,旁边商务部的负责人已经走到两人跟前,自然地就开口劝着:“张将军,你们兄妹这么多年不见,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吧。”

是的,她哥哥姓张。

她本来也是。

但自从那年远赴海外,她就改了名字,冠母亲的姓,将本名里相依相伴的俪字,改成了离开的离。

从此,她成了尹离。

只有家人还是执意叫她小俪。

就像母亲一直喜欢的样子。

“哥,爸呢,爸爸现在在哪,他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有小山子”好容易哭够了,她从哥哥怀里抬起头来,迫不及待地问起家人的近况。

见惯风浪的将军听到妹妹的话差点直接笑出声来,想起当年在那栋大房子里,年幼的弟弟歪歪扭扭跟在小俪背后学走路,旁边齐叔叔拍着手夸他:“哟,快看看小山子,走得稳当点欸。”

根本不管不远处某叔叔因这称呼而微有扭曲的脸。

时光啊,一转眼,还梳着公主辫的女孩子成了这样恬静大方的女子,蹒跚学步的小不点,也早在血与火中独当一面,再找不到往昔一听到小名就满脸别扭的一丁点影子了。

“爸前些年从干休所回来以后,就一直住在咱们家原先的那个四合院里。小岳部队上有任务,西南还没完全太平,他一直都在前线,一时半会地恐怕还回不来。”

“我们都忙,不能在家多待。你这次要是不急着走,就回家去住,多陪陪爸。”

她当然满口答应,当天就收拾了东西回到那个老院子里,父亲还是照老样子一直住在东厢,因为母亲一直以来就微有虚寒,惯是怕冷的。

到家才听警卫说父亲出去遛弯了,她放下行李跟着她哥在家里四处走动,后院里有一大笼兔子,

一水的纯白毛红眼睛,很像母亲当年在新月饭店里养的那一群。

听说这些小东西,都是她父亲自己在照顾的。

东厢房墙上和床头都有母亲的照片,尹离笑着说:“现在回头看看,咱妈当年可真是难得的美人,又守着那么大一份产业,哥你说,什么青年才俊不好找,非嫁了爸那么一个”

背后传来一声咳嗽,她转头才看见父亲的脸,和在老爷子背后捂着嘴给她发信号的大哥。

真好,一下子,从这似曾相识的日常里,才让她真的觉得,她这回,真是到了家了。

老爷子看见她,似乎微恍了一下神,才慢慢逆着光走进来,八十多岁的年纪,腰背居然还是板直地,张家人的得天独厚似乎在他身上被诠释地尤为明显。

她就这么在家住了下来,白天里忙着跟各方商量探讨饭店重组开业的事,这是她姥爷的心愿,也是她这次回来的主因。

但等到了晚上,不管谁请,她无论如何也要早早回去,陪父亲吃饭。

有时候她嫂子也会带着孩子们过来,看到侄子侄女们围着父亲,她也会想起自己还远在国外的丈夫和孩子。

快了,等这个学期结束,她就让他们都回来,见见舅舅舅妈,几个兄姐。

当然还有姥爷。

老爷子听到她的决定很是高兴,虽然面上还是一贯淡淡地。

孩子们到的那天,正赶上饭店在原址上大体修复完成,她哥不知道打哪听到的消息,特地排了一天假,要陪着父亲过去转转。

老爷子那天,在顶楼的某个房间里,一个人待了很久很久。

她按着十来岁时的记忆,自认将新月饭店里里外外至少恢复了九成以上,谁知道就那么一个房间,就让她父亲指出了不下十个错处。

母亲当年还念叨过,父亲来这里的次数,分明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可他却那么笃定地说,屋里的正当中摆着沙发茶几,靠墙是梳妆镜和西洋五斗橱,橱顶上才是搁留声机的地方。

说着说着,老爷子突然停顿下来,然后缓缓开口:“但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她看见了,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是吧,新月。

你定是看见了的。

我知道。

老人家突然笑起来,极淡的。